转过身,如平常般放下手中医箱:“时候不早,下官还是先为大人施针吧。”
这一日,待陆曈给金显荣施完诊,从司礼府回到御药院,又将先前手头积攒的一干整理方册之类的事物做完,天色已然不早。
医官院门口的柳树在傍晚的凉风下吹得东倒西歪,陆曈抱着医箱从製药房出来,打算去小厨房寻点剩饭菜,刚出堂厅,就见门口的柳树下站着个人。
纪珣站在树下。
他今日身边没跟着那个活泼的提灯小药童,是以便没有灯,远处那一点日头已经全部落下,月亮却还没有全然升起来,在淡蓝的夜空中映出一个若隐若现的影,把树下的人影衬得清冷寥落。
听见动静,他便转过身来。
陆曈顿了顿,上前道:“纪医官。”
她入医官院近半年,和纪珣加起来说过的话也不到十句,平日里鲜少见到这人。纪珣不爱和医官院中其他医官集聚,习惯独来独往,大部分时候也不在医官院——入内御医要常入宫的。
他点头,却未如平日般寻常打过招呼就走,而是看着陆曈,开口道:“白日你去给金侍郎施诊了?”
“是。”
“听人说,金侍郎病情已有起色,不日将痊愈。”
陆曈心中生疑。
纪珣并不是一个喜欢打听旁人事宜之人,今日这番模样,竟是要与她闲谈之意。
她便谨慎地回:“病症每日都有变化,不敢说满。”
纪珣闻言看了她一眼。
女子微微垂着头,语气恭敬,带着两分恰到好处的疏离。她很安静,大部分时间都在施诊或是製药,因身边有个明媚开朗的林丹青,有时甚至显得有些木讷。
只是所行之事却不似外表规矩。
纪珣话锋一转:“先前我见你在药库挑选药材,问过你是否用过红芳絮,你否认了。”
陆曈心中一跳,听见他平静的声音。
“你为何否认?”
月亮此刻又在云里亮了一点,只是那亮也透着几分昏暗,树下风灯被枝叶掩藏,把他的神情也映得不甚清楚。
纪珣望着陆曈。
“你很聪明,红芳絮有毒,除了御药院医工,寻常医官无法随意使用。所以你隻让御药院的医工何秀取来红芳絮残枝碎叶,这些碎叶不会记录在册,用了也无人发现。”
“但你忘记,何秀出身贫苦,红芳絮除去毒性后可入药,即便碎枝残叶,卖到御药院外亦能换做银两。”
“你隻让何秀提供少量碎叶,剩下的何秀舍不得丢,攒在屋中,趁旬休时托人倒卖于盛京医行。”
“陆医官,”他声音也藏着股刚正的冷意,“你还要否认么?”
陆曈心中一紧。
她确实让何秀帮她拿过红芳絮碎枝,为了做出那一日在司礼府迷晕戚玉台的迷香。
但她忽略了何秀家境窘迫,那些红芳絮的残枝碎叶虽只能换一点点银钱,但对于平人来说,也没有把钱活活往外丢的道理。
何秀把那些剩下的碎枝攒在一起,反而成了证据。
纪珣见她沉默不语,神色隐现怒意,“你身为医官,明知红芳絮有毒,却为一己私欲无端用在人身上,贻误性命,有损医德。”
抱着医箱的手微微捏紧,陆曈面上却仍一派平静,抬眸看向他。
“纪医官,你有证据么?”
他在诈她。
那颗香丸早已被戚玉台燃尽,香灰她都倒在司礼府的窗台下,连日雨水大风早已衝刷干净,隔了这么久,纪珣不可能还有证据。虽然不知他是怎么得知的,但仅凭何秀那一点红芳絮,实在定不了她的罪。
《梁朝律》中也没有这一条。
“我当然有。”
陆曈瞳孔一缩。
纪珣的声音很冷。
“虽然你给金侍郎的药方里没有红芳絮,但我让人寻了他的药渣。”
“药渣里,仍有红芳絮的残絮。”
陆曈一怔,短暂的迷惑过后,全身骤然放松下来。
金显荣的药渣……
纪珣说的并非戚玉台的香丸,而是给金显荣的药方!
金显荣的不举之症并非全然危言耸听,否则当初曹槐也不会难以下手。她用一点红芳絮做了药引,好帮金显荣症疾有所起色。
方才纪珣一番质问,她以为自己露了马脚,或许真是做贼心虚,才会第一时间想到了戚玉台的香丸。
冷汗过后,浑身骤然卸下重担,陆曈心头陡然轻松。
这轻松被纪珣捕捉到了,目色越发冷然。
他质问:“红芳絮有毒,以金侍郎肾疾用红芳絮,虽立竿见影,缩短病症耗时,然而长用下去必然留下遗症。医官院出诊排方,从来以病者安危为先,你却只顾眼前,滥用毒草,就算你不曾在太医局进学,带你的师父难道从未教过你行医医德纲理吗?”
月色阴晦,远处有鸦雀嘶鸣,鸟鸣在寂静院中尖利得刺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