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曈一怔,别开眼去。
他笑了笑,动作未停:“有话要问?”
陆曈默了默,终是开口:“我走之后,银筝他们还好吗?”
她离开盛京,也有些日子了。
途中信件往来不畅,如今苏南驿站也全部中止,也不知仁心医馆现在怎么样了?
“还好。”裴云暎答道。
陆曈垂眸,这就是她最想要的答案了。
屋中安静,裴云暎削梅枝的动作顿了顿,忽然开口:“陆曈。”
他道:“虽然你让人送了我一封托孤信,但你难道不担心,我拒绝你的要求?”
陆曈去苏南的决定来得很仓促。
偏偏那封要他照应仁心医馆的绝笔信写得格外细致。
细致到方方面面无一不顾,以致令人现在想来仍觉恼火。
“不担心。”陆曈道:“我相信就算我不求你,仁心医馆有难,你也会照应他们。”
裴云暎一怔。
陆曈的声音继续响起:“毕竟,你是参加过医馆店庆的座上宾,也就是他们的挚友。”
脚下火炉里,“毕毕剥剥”的声音在冷寂雪夜里越发清晰,有淡淡烟从火炉里散发出来,又被窗外北风极快卷走。
青年闻言,轻笑一声,望向她道:“陆曈,你吃定了我,是吗?”
陆曈手指蜷缩一下,缄默不语。
她的确吃定了他。
很奇怪,在她初至盛京时,对眼前人警惕、提防,偶尔还想除之而后快,他是与她站在对岸的人,隔岸观火,绝不会相交。
但曾几何时,她好像已经对他很了解。可以放心将身后一切交给对方,笃定对方会信守承诺。
她从落梅峰下山去到盛京,又从盛京回到落梅峰上,一路行来,恩已报,仇也结,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干净利落。唯有对眼前人,正如当年破庙墙上的那封债条,来来去去,混混沌沌,总留两分说不清的遗恨。
无法两清。
火炉里的火旺旺地烧起来,屋中渐有暖意,裴云暎起身,拿起陆曈刚刚从柜子里取出的一隻红泥水壶,在门外洗得干干净净,取了雪水来烧。
寒夜客来茶当酒,竹炉汤沸火初红。陆曈忽然有些庆幸当初将这屋中之物尽数保留,而非一把火烧个干净。
他坐在火炉前烧水,桌上两隻红泥茶盅,被他淡然影响,陆曈开口问:“宫里后来发生了何事?”
孟台驿站的人只有短短两句,皇城却已地覆天翻。话说得轻描淡写,但陆曈清楚当日情景一定很惊险。
“你不是都知道吗?”裴云暎揭开壶盖,白雪堆积在壶中,火苗一舔,即刻消散。
他第一次见到陆曈时,陆曈也是将一罐雪水煮化,那时她说,这叫“腊雪”。
一晃已六年过去。
陆曈看着他:“你的人都没事?”
裴云暎没说话,低头时,睫毛低垂下来。
那其实是很血腥的一夜。
蛰伏多年的反扑,总是残酷而无情。胜败乃兵家常事,然而对于那个位置来说,机会只有一次。
曾不可一世,弑父弑兄的男人也会被安逸消磨斗志,变得一无是处,他的惶恐与不甘令这最后一战显得可笑,困兽死于自己牢狱。
梁明帝扶着金銮殿的龙椅,望着他们的目光愤怒而不可置信:“你们、你们你竟然背叛朕!”
宁王微笑,严胥冷漠,殿外刀剑兵戈声不绝,而他拭去满脸的血,眼底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阴戾疯狂。
“陛下,”他平静道,“五年前皇家夜宴,你欠我的那一剑,是时候该还了。”
这世上,各人有各人恩仇。
宁王背负父兄被害之仇,他背负母亲外祖一家血债之仇,就连梁明帝自己,临死最后一刻,也认为当初弑父弑兄之举,不过起于先皇不均不公之仇。
有人为仇,有人为恩,还有人为情。
情。
屋子里,暖色灯火照着年轻人俊秀的脸,他玄色锦衣上银质刺绣在灯色下泛出耀眼光泽,那点光亮却把身形勾勒出一种岑寂的寥落。
严胥为情,所以严胥死了。
他是为救萧逐风而死,也是故意为之。
新皇上位,殿前司与枢密院往日关系到如今,难免被人拿来口舌。纵然新皇不提,朝中流言也不会善罢甘休,会使殿前司的他与萧逐风难做。
严胥替萧逐风挡了一剑。
“老师!”他转身护在严胥身前,眼眶一涩。
从来对他们没有好脸色的男人躺在萧逐风怀中,眼角疤痕在最后似乎都柔和下来,他伸手,颤抖着在二人脑袋上弹了一下,如少时每次训练后的不满。
“不要这副神情,难看死了,把脸转过去。”他骂着,语调却很轻,不复往日中气十足。
“让我歇会儿,别吵我。”
“老师!”萧逐风沾满了血的手颤抖,“我去找大夫,撑住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