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享受的,渴望的自由。
如果一开始顾千珏还抱有男人大抵是被威胁,或是被什么摄魂术控制之类的想法,那么接下来的一番话却是彻底撕碎了他的底气与自信。
男人不明白什么是情,也不明白人世间的太多东西,这是顾千珏教给他的,一笔一划的墨迹都是阁主着笔绘出的,所以他被雕刻出的都是仿佛完全契合的、迎着阁主的预期的方向塑生。
他说正是因为不懂得,所以才可以心安理得地或者说自欺欺人地一直这样扭曲下去。不懂得忠情与倾慕之间的区别,并不要紧,因为是阁主给了他生命,阁主全他衣食,一身武艺也皆源这人,所以无论是性命还是身躯的奉出,无论何种意义都似乎理所当然。哪怕要继续这样,也都是自己应当偿还的。
但,正是因为知道什么是情,才知道原来倾慕之外的任何亲密接触会让自己如此痛苦。
男人闭上眼,仿佛在消化这样的痛苦,或是在组织其后的语言。顾千珏从来没有听过男人说过这样多的话,从来没有。
好像是一场漫长的、遥远的促膝长谈,但情形与氛围并不足够亲和温馨。
男人说,他见到阿莱的那一刻,就被她吸引住了。千珏教他的,一种名为高兴的情绪,胸膛觉得充盈,感到踏实、安宁,可是都好似不足够,微末得难以描绘,男人闭着眼像是在回忆与心爱女子相遇的美好瞬间,他的声音连带着身体都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,他说,他必须知道自己早已许属于谁,却仍然不可遏制地在那一瞬间生出那样的念头。
看到阿莱粲然的笑,就从心底里生出想要守护她,想要陪在她身边的想法,直到亘古永远,天地荒长。
荒唐的诡异的情绪这样侵占了男人全部的心神,所以在这一天,他提出来,想要把决定权重新交给那个赋予自己一切的人,因为自己更加贪婪嬗变的私心。
无论这个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,他都必须承受。男人抽出了那把雕花精湛的匕首,那柄“千钧”,是那样的华贵精美、光滟倾山,浑然倾注另一人全然心意心血的利刃,现在被男人嵌叩进他的掌心,以他此前绝没有想过的方式再次回到他的手中。
男人把住他的手,箍着握刀的手,把刀尖抵向胸口,那里没有泛光的甲胄,只有胸膛起伏搏动的脆弱生命。他如一只引颈受戮的孤兽,如此绝望、如此痛苦。他自私地,在逼曾经的主子,为他放弃阁主身份,将他托到现在位置上,给了他能给的全部,这样尊贵冷心而唯独与他些特殊的人,做出一个选择:放他自由,或者,杀死他。
顾千珏没有愤怒,实质上他生不出太多恼火的情绪,听到男人吐露的每一句话、每一个字,仿佛都化作手中的这柄匕首一样,尖利地直逼他的胸口,没有那种穿破的撕裂剧痛袭来,但心腔却仿佛拧在一起,钝固的隐痛。
他想要开口再问些什么,可喉头是那样酸涩,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,他说不出话,或者说他觉得听了男人这样几乎开腹剖心的话,自己理当体面些,至少不要在对方如此备受煎熬以求解脱的纠结之中,表现出这种无法释然的,之于男人而言的束缚、余赘的情绪。
但是他还是开了口,他听见自己的声音:“阿衍,为什么要让自己不开心呢?抱歉,我都没有察觉到跟我一起,原来你是那样的心境。”他顿了好一阵,才从这样的恍惚中重新拾起声音。
“自诩悦慕你,大抵我确如你所言,如此刚愎自用、一厢情愿,才让你被逼至此,以命相挟。但是,阿衍,我在乎你,不管你信不信。我不会卑劣到以任何身份地位权势的尊崇囚住你,我不愿做让你不开心的事情。曾经我问影七,可有婚配,因为我只愿两厢情许,现在即使阿衍再答我这个问题,我亦会尊重你的选择。如果这是你要的,我会成全你。”
“顾铭是我一手规训出来的,但阿衍不是。乌维衍是嵩原的二承耶,有自己的属地、部民、权势、财富,他可以有底气成为他想成为的任何人。我予你的种种,只是想着能够让你更好成为你自己,却好似也一厢情愿地将你拓印上隶属的痕迹。不论功过,须得明白,我所付决不为求任何答酬,如果你把你自己也算作抵债的部分,那才是枉费我的倾注。你从来不欠我什么,影七、顾铭,还是说现在的乌维衍,当然我也应该不会欠你什么,你应当平视我,端正地、磊落地说出这些话来,这是我至今来想教给你的东西。如果你只想做草原恣意的狼,我不会想要成为你环项圈禁的绳索,你想做自由博空的鹰,我也绝不会化作你脚上的镣铐,你的枷锁,你的阻碍。只此一点,因为我一直将你视作最珍重的人,也许在你的观感中,我的这种近乎自私的情意已经给你造成困扰和负担,才会这般决绝地与我理论征讨自由。”
“阿衍,我要的从来都是你情愿,倘若有一天你不愿了,那我不需要你的愧疚、偿还、弥补,或者说,你的可怜。”
话到后来甚至已经有些混乱,他只能尽量克制自己的声线如常,也挑了那些不全然揭露他此刻心情的词句去表明,想要尽力展现得云淡风轻、毫不计较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