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离本是宋清婉所求之事,从霍朗口中说出,便是尘埃落定。况且郎君慈悲,竟还愿意同她言及一个“爱”字。今生如此,夫复何求?
清婉与皇帝贪欢之事,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。梦中失言在她的计划之外,皇帝与她并无任何私情,不过又做了一回命运的玩物而已。
眼线一事确为实,前世霍朗装作不知,对她愈来愈失望,感情也消磨殆尽。后得新欢,要与她和离。她怒极之下,诬告霍家与钟家联合造反,在皇帝跟前做了一回证人。
——她是害过霍朗。
可今生做了什么害他的事情,她不知。
也许不是不知道,而是不记得了。
她宋清婉是一介疯妇,又隔了十数年的光阴。那么多痛与泪,她怎么记得住?但清婉不想解释,由着霍朗去误会。
毕竟,宋清婉对霍朗的亏欠,前世今生,皆是不可转圜的定局。
因为他不是不爱她。
他是痛心疾首,不能、也不愿再爱她。
如此,夫妻一场,自然要互相成全。
宋清婉揩去脸上冰凉的泪,起身正色道:“劳将军费神。”
语毕,她便要下床点灯更衣,颤声说:“我……去偏房同秋荇挤一挤。”
霍朗按住她的手:“不必,我去客房。”
他取来衣服披在肩上,未在房中停留半步。
吱呀——
寒风灌进来,门庭积雪沐浴月华,恍若置身广寒宫内。若许年里,霍朗就这样走进宋清婉的心里来,又走出去。
今生他还未来得及赠她月盈草,此后的无月之夜,她便再也见不到这样好的月光。
霍朗阖上门,耀眼的白便全与她无关了。
清婉的心空落落的,一夜无眠。
霍朗也并未打算入睡,反而沿着游廊漫无目的地走着,不知不觉便走到后花园中去了。他见小池中央有火微明,也缓步前行。
他凤目沉沉,薄唇抿紧,池心亭内的那人站起来,两人遥遥对视一眼。他眼中即刻寒消雪散、眉心眼角都疏朗。
他紧了紧肩上的月白衣袍,笑着唤道:“大哥。”
池畔的修竹落雪,仍是亭亭几枝,虚心从容立于天地间。
霍崇手里捏着一枚香囊,藏也不是,放也不是,索性大大方方地亮出来。
“朗弟,你也睡不着?”
他坐下来为胞弟倒酒,梅子香气散开,冲淡了杜若的幽香。
霍朗低头谢过兄长,接过小盏饮尽,这酒烧喉,一直辣到肚腹内。
“兄长还是喜欢喝些烧刀子,梅子却清爽。”
霍崇见弟弟变着法儿打趣自己糙,浑不在意,大笑又饮一杯。
兄长一贯如此,霍朗也习惯了。
“兄长又是缘何睡不着?”
喝了一杯,他又饮一杯。
烧刀子喝起来也别有风味,任它什么儿女情长,尽数烧个精光。
霍崇见他今日姿态粗犷,十分诧异:“朗弟,你……”
他难得粗中有细一回,支吾起来。
霍朗没接话,只盯着兄长手里那枚香囊上的玉佩。
也不是盯玉佩,而是束玉佩的络子。
夫人一定不记得了,初识之时,她曾为他编过一串剑穗。
“君子剑配美人穗,清婉虽不是美人,却也是钦慕将军之人。”
“将军……可愿收下?”
她要将自己托付于他,可他那时没有收。
霍朗的婚姻岂由自己做主?
先父之死悬于头顶,母亲为兄长选的夫人堕于马下。
当今的皇帝陛下要置霍家于何地还未可知,他不能拿小女子的命开玩笑。
连定情信物都未收下,果真不能与她定情。
霍崇微微将香囊藏进袖子里,羞愧道:“朗弟向来敏锐,想必已知晓了。”
霍朗便收回视线:“此女乃是陛下的人。”
霍崇愕然:“不可能。”
霍朗被兄长的反应逗笑了,捏着拳头捂嘴而笑:“兄长好生在意吾妻。”
霍崇不赞同地看向弟弟:“朗弟怎可拿这种事情说笑?”
霍朗变脸是一绝,沉着脸拿兄长的短处去刺他:“兄长怎可勾引朗的发妻?”
上一秒还是春风化雨,下一秒就成了冰天雪地。
月白的衣袍揉了月光进去,寒芒闪闪。
他的话像刚出鞘的君子剑一般锋利,剑尖直指自己的兄长。
“我……”
霍崇刚想解释,可事情说起来太复杂。
百般悔意,千般愧疚,只因为他是霍朗的大哥。
然而不甘与嫉妒,驱使他说出完全不合身份的话:“我与婉儿……是两情相悦。”
“两情相悦?”霍朗品味着这四个字的分量,又倒了一杯酒,“不知兄长如何在霍朗眼皮子底下,与我妻子两情相悦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