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启迎怔怔地看着他满目愤怒的双眼,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抽出破金刀砍断自己的喉咙。但顾长思的目光垂下来,低低道:“可是——”“我又想到天下灯火升平、百姓万家和乐,我该杀了你吗?”“我又想到粮食满仓满谷、岁岁秋日丰收,我该杀了你吗?”“我又想到国库无比充盈、国力空前鼎盛,我该杀了你吗?”宋启迎当政至今十七年,或许如他所言,为了向他已故的父亲证明他比宋启连更加合适,或许是真的有一腔抱负想要大施拳脚,在邵翊将所谓的“长生秘法”带给他之前,官场空前清朗,人人各司其职,大魏在严密的法条和宋启迎的夙兴夜寐之下有条不紊地运行,百姓安居乐业,边境也不惧四方之敌,国力比先帝朝再度攀登了一个顶峰。否则嘉定之役战败后,大魏不会如此快速地便能重新整顿出一支收复军,宋启迎也没有软弱地向狼族低头,而是不过两年便就将北境十二城再度抢了回来。宋启迎也没想到顾长思会说出这番话来,一时间愣住了。“如果你只是宋启迎,我会毫不犹豫地动手。可是,天下万民,上位者不仅与国姓宋氏一家有关,他所牵连的,是万万百姓、万万民众,那样的恩情在他们眼里,就是天恩浩荡,致使五谷丰登、安居乐业、开万世太平。”顾长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缓缓地退了几步:“我父王一直教导我的,是立必俱立,知必周知,爱必兼爱,成不独成。他说,你要做的不是玩弄权术,而是要守护好自己的那一颗道心。”“我做到了,虽然很难,但我做到了。”顾长思释然地冲他一笑,“至于你……”“你不是个好兄弟、不是个好叔叔、不是个好儿子,但你该庆幸,于天下人而言,起码在昭兴十六年之前,你都是个很好的皇帝。”“你不必与我道歉,这些年,我无愧,也无悔。如果你真的看清了,真的看清了我的父亲与母亲,真的看清了我,就请你,他日地下相见之时,就向他们、还有那些因为你的疑心而枉死的人们,诚心诚意地低下你那高贵的头颅,至真至诚地,向他们道个歉吧。”顾长思长揖一礼:“太医说,陛下圣躬还需多修养,就不多叨扰了,臣告退。”话毕,他转身便往殿外走去。宋启迎这才发现,因着他大病初愈,身上的大氅显得又黑又重,于是露出来的那截脖颈细长白皙,整个人逆光而立,仿若降世的神明。“小晞——!!!”顾长思脚步猛地一顿。宋启迎终于唤出口了,那个名字,那个令他羞愧的名字:“小晞,你告诉三叔、告诉三叔一句实话。”“你当真从未想过要坐上九五之尊的位子吗?”“你当真……从未想过当皇帝吗?”这些问题在宋启迎心里困扰了太久,他有预感,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有机会这样真诚地、毫无戒备心地、毫无算计心地问出口了。或许也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坦诚地见到顾长思了。顾长思的背影微僵,良久,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。“江南好,风景旧曾谙。”
说完,他就大步流星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明德宫。徒留宋启迎僵在原地,刹那间,几乎感觉到血液都在逆流。江南好……江南好……一句诗瞬间将他带到了少时的岁月,那时候他不过十多岁,太子宋启连正值圣宠,后宫一派清宁,从未有人敢生出对太子之位的窥伺之心。那个时候他们还在上书房读书,学到这句诗,还是三皇子的宋启迎缠着他大哥,兴致勃勃地说:“皇兄皇兄,将来有朝一日你封我为亲王,就把我封到江南那块儿吧。”宋启连温柔地对他笑:“启迎为什么想要去那里呀?”“因为江南好——”“风景旧曾谙。”已经四十多岁的宋启迎与年幼的自己一同念出这五个字,不由得泪如雨下。宋启连什么都记得,就连顾长思都知道。忘记的只有他。只有他。被自己捆缚后遗忘在岁月与记忆尽头的人,只有他。 封赏宋晖惴惴不安地等在明德宫外,没有听到争吵、没有听到喧哗,等到顾长思都走出来了他还没回过神,不放心地勾头往里瞧。“说完了?”“嗯,说完了。”顾长思拉了他一把,“你放心吧,都好好儿的,我可不想在邵翊案之后又给自己添一桩罪名,没完没了了。”他一向有数,宋晖也没那么不放心,点点头:“你要去昭宁宫吗?我同母后说过的,她已经恭候你多时了。”“好。”顾长思跟在他身后,在出发前蓦地扯了他一下,“说起来,我也有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同你讲。”宋晖疑惑地回头。顾长思点了点自己心口上那道偏离了要害的伤疤:“多谢你。当时匆匆忙忙的,我一直没能当面向你道声谢,你这一箭帮了我大忙。”宋晖定定地看着那地方看了好一会儿,才笑出来。“皇兄。有件事我也一直想告诉你。”宋晖替他紧了紧大氅,“其实我自小听我母后说过,少时,我父皇与你父亲感情也很是要好,只是后来世事变迁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”